上海复兴方案(Shanghai Restoration Project,下称 SRP)最初是一支由 Dave Liang 于 2005 年发起的创作的项目,自 2016 年孙云帆加入后组成了现在的电子音乐二人组形式。以长期而持续的创作,充足的想象力和感触,SRP 一直都是深受乐迷喜爱与认可的一支充满个性的队伍——时隔多年于今年再次开启的中国巡演也成为许多乐迷心目中必然前往的音乐现场,赶在巡演间隙,我们有幸邀请了 SRP 进行了一期专访,分享了关于最近两支单曲的创作、近期的创作计划与关于本次巡演的感受。
UPEE:SRP 今年发布的两支单曲《Jamestown Rolling》《Second Childhood》一首是探访加族渔村詹姆斯敦启迪所作的 Afro,另一首则是与Tebza Majaivane合作的 Amapiano,可以分享这两首曲目的创作过程吗?
SRP:这要从2018年说起,甚至更早。我们的formative years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中期,也就是互联网普及、音乐被数字化之前最后的Analog一代。截止这个时点,人类的音乐史其实也是一部舞蹈史,每种音乐风格都伴随着鲜明的舞蹈风格。而在互联网开始普及的最初二十年中,数字化音乐极端便利的传播技术削弱了音乐与舞蹈的联系,但也许正是因为如此,这段时间的流行音乐发展显得比较没有根基,没有形成此前音乐史中像嘻哈、house、disco、R&B、摇滚、爵士等等风靡全球的音乐和舞蹈风格。
但是2010年前后随着Youtube、智能手机、社交媒体、短视频等技术的发展,音乐与舞蹈之间的紧密联系又开始逐渐恢复。一个突出的例子就是2012年PSY的《江南Style》以及随之冲出亚洲的K-POP。但真正触动我们的是2018年获得美国MTV最佳音乐视频奖的Childish Gambino的《This is America》。这首歌的表达了许多美国的社会问题,但是它的感染力主要来源于MV中奇怪的舞蹈动作,让人觉的陌生又熟悉,陌生是因为这些动作很有根源性,可以感觉出不是诞生于当代美国社会的生活方式;熟悉是因为它们和音乐结合又不错,并且能让人想起八十年代霹雳舞或是迈克尔·杰克逊的一些MV。它的编舞是来自卢旺达的舞者Sherrie Silver,她在MV中介绍了来自加纳、南非、尼日利亚、安哥拉和科迪瓦尔的各种风格的街舞动作。这就让我们非常好奇,因为伴随着这些不同的舞蹈风格必然存在不同的音乐风格,当时整个美洲对2015年左右在非洲出现并逐渐风靡欧洲的Afro流行音乐和舞蹈还一无所知。但从那时候云帆开始在社交媒体上关注一些Afro舞者。
2021年我们搬家到巴塞罗那,有一天突然发现一位在Instagram上关注的科特迪瓦舞者就住在巴塞罗那,他的名字叫Oulouy,也是欧洲最大的非洲街舞节Oyofe的创办者,我们就开始跟他学习非洲街舞,并且逐渐了解这些不同国家的舞蹈风格背后的音乐风格:西非的英语国家加纳和尼日利亚主要产生继承了70年代Afrobeat音乐风格的Afrobeats,南非延续house、爵士又融合本土传统的Amapiano,葡语国家以安哥拉为代表的Afrohouse,以及法语国家以科特迪瓦为代表的Coupé-Décalé 。
这其中我们尤其喜欢加纳的Azonto舞与南非街舞,和与之对应的Afrobeats和Amapiano音乐,大概是因为非洲英语国家的流行音乐经由美洲黑人音乐家的穿针引线一直与其它英语流行音乐处于同一个递归反馈环路里,对于我们而言是相对熟悉的。同时我们也观察到以这两种音乐节奏为代表的Afro流行音乐在两三年间迅速风靡欧洲、南美洲和北美洲,亚洲也开始跟上,中文的Afrobeats和Amapiano歌都已经诞生了,这让我们很兴奋,有一种重新体会到久违了的Analog时代流行音乐的生命力的感觉。
去年年底我们去加纳和南非参加了当地的舞蹈营,深入探寻这些节奏的社会和文化根源。《Jamestown Rolling》的创作灵感源于在加纳首都阿克拉的Jamestown渔村漫步时的见闻。这里是Azonto舞蹈中许多动作的发源地,有的来自捕鱼撒网收网的动作,有的来自拳击,有的来自当地一种混合米饭和豆子的主食的大锅炒制过程。这个社区人口密度大、流动性强,居住空间狭小,公共空间就显得特别的绵密而又开放,人和人像原子一样在街上相遇、连接,再弹开、再相遇、再连接,像一张渔网,又像一个充分激活的神经网络。作为陌生来客,我们走在街上却是走在许多陌生人的生活里:主妇的厨房,学生的放学路上, 满月酒派对,葬礼,拳击场,码头,菜市场、洗衣房、健身房…都在街上。而几乎所有人都非常热情,邀请我们坐下喝一杯、跳支舞或是对着Dave喊“Jackie Chan”,同时摆出功夫姿势。我们想把这种绵密、开放又滚滚向前的生活节奏传递给大家,所以就创做了《Jamestown Rolling》这首歌,这里面钢琴的旋律就像一个个游走的人的动线,时聚时散,小号则像是某个连接点偶然插一句嘴的旁观者。
《Second Childhood》诞生于我们1月份从南非首都约翰内斯堡参加Tebza老师的Amapiano舞蹈营归来之后。我们第一次见Tebza是2022年在巴塞罗那的第二届Oyofe非洲街舞大赛上(他取得了那一届的battle冠军),当时就觉得他即兴舞蹈的能力应该和即兴音乐、说唱是相通的。此后我们就抓住一切机会跟他学习Amapiano舞蹈,后来果然发现他也是一位出色的说唱歌手。三月份他再访巴塞罗那时,我们正在制作一张Amapiano专辑,就为他播放了一些正在制作中的曲目,而《Second Childhood》这首云帆构思的歌词立意令他深受触动,仅用十五分钟即兴创作出说唱段落,我们一共录了四遍,全部都用在了歌里,几乎不需要编辑。
UPEE:注意到《Second Childhood》里 Dave 有演奏西非四弦琴,可以分享是什么契机跟诸如这样的民族乐配器结缘的吗?还有没有哪些配器你们是觉得有兴趣,可能在之后会在音乐中尝试使用的?
SRP:中国传统旋律与非洲传统音乐都常采用五声音阶体系。最早我们是在网上看到这种名为Xalam的西非琴,它的音色和中国的一些传统乐器也非常相似。后来我们也发现类似的乐器其实在西非、北非、亚洲许多国家都有不同的名字,是一种非常世界音乐的乐器。我们这把是从布基纳法索定制的。Tebza作为一个南非人,听到这个西非乐器时也以为它是中国乐器,他觉得是音色很东方,旋律很非洲。目前我们正在寻找更多类似的具有地域迷惑性的乐器,加入到我们新的创作中。
UPEE:可以感受到相比前一张“平行宇宙配乐”专辑《Sketchbook 94》里更偏向“现代感”的写作,这两首曲目有更偏向世界音乐的民族底色或者更具体的民族“场域”感——这两首曲目会成为未来专辑里的收录曲目吗,方便在此给乐迷们透露一下你们近期的创作?
SRP:我们的创作理念一直是用音乐反映生命体验。移居巴塞罗那之后与遇到的众多来自欧洲及非洲的音乐人、艺术家和舞者建立了新的联结。这些情谊加之数次非洲采风经历,自然会反映在我们当前的创作中。《Jamestown Rolling》目前是一支单曲,《Second Childhood》则是我们正在制作的Amapiano专辑中的一首。
UPEE:似乎在最近的两张作品《Brave New World Symphony》《Sketchbook 94》里感受到或多或少的 COVID 阴霾,你们觉得现在创作的状态与当时、之前有什么不同吗?
SRP:《Sketchbook 94》有点独特,因为它是基于本月即将上映的刘健导演的动画长片电影《艺术学院》最初的剧本,是在2018年完成的,你感受到的可能是剧本中主人公张小军的成长的烦恼。《Brave New World Symphony》则是基于我们在疫情期间被困在布鲁克林的经历,的确是充满了COVID的阴霾。但是后来事实证明,像英国一位乐评人对这张专辑的评价,我们还是过于乐观了,居然早在2020年12月就把专辑发行了😆。2021年之后我们的创作状态的确很不一样,今年4月在肯尼亚遇到一位近期离开美国的纽约老朋友,引用一下她的话:“搬到非洲以后,我突然发现这个世界是有希望的。” 这也是我们近几年在巴塞罗那生活的体会,我们的生活方式户外活动的时间变得更多,与陌生人建立联系变得更容易,学习新技能速度更快,就像第二个童年。
UPEE:在以往 SRP 的作品里有不少“华人”气质的创作,同时这样的表达也具有一种立足于“国际”的“洋气”感,你们认为这种在音乐里呈现出的气质跟你们的生活经历有关吗,身份和生活有如何影响你们的创作吗?除此之外,在最近这两首曲目把目光投向其余族群,以及四年前和巴塞罗那的 Pixel de Stael 进行合作,你们觉得这种由身份和文化之上带来的视角有给你们带来什么特别的体验吗?
SRP:其实SRP早期作品中的第三张专辑《Zodiac》除了专辑概念来自十二生肖这一“华人”元素以外,音乐制作的风格和创作方式与我们近期的作品并没有区别。这种世界融合的风格是我们一直很稳定的内核。但你观察的早期作品中的“华”与“洋”的张力也确实存在。可能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美国社会对于少数族裔艺术创作者基本只提供身份政治这一条赛道,我们能想到的一出道就完全突破这个局限的创作者就是华裔科幻小说作家特德·姜。另一方面是我们的个人成长阶段的原因,年轻时对自己的内核不是很有信心,表达得不够充分和坚定,外界就只能依靠身份背景这些大标签来认识你。年纪渐长就更愿意选择更个性化的表达,尤其是2016年云帆加入后,SRP更加转向艺术家主导的基于生命体验的表达。《R.U.R.》《Brave New World Symphony》,和Pixel de Stael合作的单曲《Surf en Estado de Alarma》皆与普世性事件相关;经历乐队成员重大人生转折后诞生的《Flashbacks in a Crystal Ball》也更具内在自省色彩。
与Pixel de Stael 的合作是一个好玩的吸引力法则的例子。我们的合作其实是在我们刚刚决定要搬到巴塞罗那的时候,这个决定当时除了我们俩没人知道,有一天在布鲁克林收到来自巴塞罗那的这支乐队的邮件,说他们的成员之一开车时在电台听到我们的一首歌,回家在电台网站上查到是我们的《Tactile Sonic Glide》,非常喜欢,所以想和我们合作。而这首长达14分半的歌也是我们自己非常喜欢的作品,是我们的创作内核最充分的表达之一,发行之后被选入Spotify Fresh Finds的歌单中,巴塞罗那的一位音乐推广者也将这首歌推荐给了当地的电台,从而被Pixel de Stael听到。当时还是疫情期间大家都被关在家里,所以我们的合作是完全在网上完成的。
这次经验其实与其说是我们把目光投向其余族群,不如说是我们follow our bliss,把自己最真实的喜好表达出来了,所以吸引到了其他族群中和我们有共鸣的人。此外我们搬来巴塞罗那之后还去当地一间打鼓学校学了一年西非和拉丁打击乐,从而认识了一位老师——西班牙莫桑比克混血鼓手/Folk歌手Angelo Manhenzane,一起合作了一张西班牙民歌的改编专辑,今年很快会发行。
UPEE:除了今年的这两支单曲之外,去年发布的《Damballa Zing》《Dark Horse Reverve》都是从 SRP 的旧作开展改编而来,是怎么想到重新演绎自己的旧作?在 SRP 的作品序列中有没有什么哪一首是你们觉得有机会可以再“继续拓展”或“重新演绎”但是还未着手的?
SRP:《Zodiac》无疑是我们最珍爱的SRP早期专辑,在历经一个十二年的轮回之后,我们在2021年决定重启这个音乐企划。新作中《Damballa Zing》融入了《SNAKEskin》的采样片段,《Dark Horse Reverve》则是《dark HORSE》的重制版。我们计划将《Zodiac》全辑十二首歌曲重新演绎,连同原始曲目的Remaster版本,集结成一个双碟的专辑发布。
UPEE:在今年的巡演之前,中国的乐迷似乎已经有比较长的一段时间没有在现场见到你们了,而在巡演几站下来,有没有哪些特别的感受?在这次巡演期间有没有特别想要体验的事情?
SRP:与之前几次巡演相比,这次巡演遇到的观众似乎对我们的音乐更加了解,收到的很多反馈都让我们很有共鸣,感觉像许多认识了很久的朋友。也有更多创意工作者来观看我们的演出,音乐人、舞者、设计师、作家、播客主持人等等,我们也收到一些很有创意的受SRP作品启发的手工礼品,这份心意我们很喜欢但是箱子和心里也装得沉甸甸的。我们希望以后这些超有创意的观众与其做礼物给我们,不如把这份创意在生活中传递出去,把这个创造力反馈圈做得更大,相信我们一定能收获到更大的能量回旋波。
还有一个特别的感受就是体验到了很多陌生人的善意。七八年没来中国,一路上遇到许多小挑战,但总有陌生人帮助我们。在成都需要充电宝时有位陌生人帮我们租了一个,在上海遇到的的排练房老板给予我们很多技术支持、帮助和折扣,在南京遇到的健身房老板让我们免费健身,在深圳眼镜坏了被眼镜店员工免费修好,在昆明的录音设备店员工破例让我们租用断货的样品设备…等等等等,我们无以回报,就提出请他们免费看演出,但他们都没有时间。
想要特别体验的事情就是吃好吃的,这个我们天天都在努力,现在正在昆明吃菌子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