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ted by mortal
Genre: Folk Rock/Folk/Singer-songwriter
Release: 1984
Label: 滚石
我一直认为，认识不到《家》这张专辑的好的罗大佑粉丝是对罗大佑存在着一些误解的，它的重要性并不亚于罗大佑的前两张专辑。
表达的重要性与所谈论的对象或者方式无关，沉重的话题可以通过一种很戏谑的方式表达，孤独可以以一种很恢宏的方式去表达，繁杂的心绪可以通过沉默去表达。在这张专辑当中，罗大佑并非无话可说而回归乡土重拾那些俯仰可拾的常见表达，而是发现自己成长的乡土也是如此沉默而又陌生的对象——生活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题。
当时任职滚石企划经理的詹宏志说得很直接，“《家》的创作可能更成熟，音乐可能更花钱，更精致，更动听，但是《家》的温情与保守，证明所谓的“抗议歌手”是十足的谎言。”王明辉则认为，《家》里呈现的罗大佑“应该是一种经过长期观察，思考环境跟人的依存关系之后所引发的一种心灵上的疲倦”，那个时候他好像有一种“急着要找到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的情绪”。
如今回过头来看这两位的发言，就会发现他们观察的一些不到位的地方：家所呈现的气质并非温情和保守，尽管它有着回归的意向，但是在迈向故乡的时候却踌躇了一下。我们既能感觉到《家1》和《家2》的恢宏，催人泪下。也能感受到《吾乡印象》之中的无希望，《我所不能了解的事》当中由小小的心绪之中所夹杂的最深处的绝望，《青蚵嫂》里面的愁肠百结与坚强。罗大佑并非奔向了乡土这个温柔乡，而是在生活的句号面前摇摆不定。
你见过农村的老人的模样吗？虽然人们总是喜欢用“智慧”这样的词汇去形容长者，但其实人的成长也是感受力逐渐丧失，逐渐麻木的过程。如果你观察过老人的眼睛，你会发现老人的眼睛是混浊的，看不出个性的。
叔本华认为人的衰老是一种幸运，感受力的丧失会让模糊人们对于死亡的感受。但事实上真正能够战胜死亡的恐惧的是生的激情与勇气，而非衰老。表面上看，《吾乡印象》当中所体现的也正是这种“麻木感”：有月琴，把乌塑造的氛围是这样的”：一代代生存的人们适应着无望而又望得到尽头的日子。“长不出荣华富贵，长不出希望奇迹”的土地是大多数人的宿命。但是在另一方面，歌曲也正好说明了在这样无希望的处境下，人们居然也一代代地繁衍至今。“吾乡印象”这首歌在我心中就是专辑的一个引子：“生活到底是怎么样的呢？人们的繁衍是为了什么呢？”，仿佛在一阵消沉与沉默之后，在接下来的歌曲当中，又在这复杂的，无法认识的，苦难的生活中高声歌唱，以多种角度来记录与思考。
《家1》部分引用了苏格兰民谣“甜蜜的家”当中的节奏，一改“吾乡印象”当中的消沉感，而体现地是一种激烈甚至恢弘的情绪。歌曲当中情绪层层递进：生活当中的矛盾，与家庭之间的纷争最终以亲情和真情化解。“谁能在最后终于矛盾地摆摆手，还祝福我那未知的去向。”同时，童年的回忆，人的脆弱，曾今的美好等等，这些组成人的“童年幻想”的事物终于在家上面得到完善，家最终还是成为了我的港湾，真挚的爱最终化解了所有矛盾，生活没有辜负童年的美好想象。在结尾，群体的声音逐渐大过个人的声音，气氛恢弘而又让人潸然泪下。
《超级市民》是三毛很喜欢的一首歌。她唱的时候使任何人都会感到，台北真是一个可敬可爱的大都市。有人一旦说起台北市的人冷淡无情，三毛就会来一句：“哪里？你自己不会先笑呀？还怪人家。”这首歌表面上是比较随便地批判了台北的一些问题，环境问题啦，安全问题啦。但是它并不是以一种很严肃的方式体现的。而是在讽刺的同时依然饱含对于台北的爱。虽然有诸多乱象，但这片混乱的土地依然是养育他们的家乡。所以歌曲当中依然是有很多欢快的甚至深情的味道在其中的，也不奇怪三毛为什么喜欢这首歌。因为这首歌所呈现的台北气质就像一座有缺点但是依然是心灵依赖的都市一样。歌曲最后也以“塞车永远塞不停，大家团结一条心”这样同时夹杂着戏谑同时又有爱的句子结尾。
第四首歌《青蚵嫂》的旋律来自《台东调》，歌词也是一首流传已久的台湾民谣。这个歌词本来体现地是一种戏谑的气氛：妇人抱怨他那不成器的丈夫，但这些抱怨更多是一种带着爱意的调侃：只要丈夫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那么一起拼搏的日子总会出头。但是罗大佑把这首歌当作了一种对于生活绵延不尽的愁苦与不顺的一种哀叹，这种哀叹并不需要强烈的抒情或者哀声去表达。而是一种埋藏在生活当中的，无法断绝的忧愁与不顺，尾奏的悠长，哀伤，连绵不断的感觉也暗示着生活中的不顺与无奈也仿佛一直会持续下去。我觉得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点，在《吾乡印象》里，面对这种生活的不顺与无奈，似乎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但实际上后续歌曲青蚵嫂里面的态度却并不是“无所谓”的。这是矛盾吗？其实把《吾乡印象》理解成一个引子就好了，它所表达的“无希望”只是一个引子，更重要的问题是：生活到底为何如此无希望，生活的真相究竟是怎么样的？于是剩下的歌曲，就只是以各种角度去试图接近这永远无法言明的名为“生活”的谜题。无论是对生活感受到“无所谓，无希望”，或者是对家充满激情，亦或者是对生活充满了无奈与不满。都是生活中复杂的感受。
第五首歌《家2》，是罗大佑最擅长的情歌。罗大佑写歌喜欢使用长句，在《家2》里面更是如此，一句接着一句的长句仿佛情绪一头盖过一头，最终在副歌部分将真情与爱意整个展开。有些词汇与句子用得很出色：“温暖的陷阱”，“燃烧的爱情”。正如成年人面对这个叫做“家庭”的向往与不安：它到底是不是一个人生当中的最终答案？也许爱情与婚姻只是在温暖的表象之后依然是一场困扰自己的陷阱，但至少在此刻，我依然愿意踏入。
《我所不能了解的事》在我心中是专辑最佳单曲，它有两个版本。第一个是三枝成彰所编写的一个极具city pop气质的编曲。另一个是在《青春舞曲》当中的现场改编。前者的前奏节奏很激烈，犹如一个人在千头万绪当中去重新思考生活的意义与价值。但是现场版本应该是更符合罗大佑本意的编曲，前奏很和缓，一开始的思绪也很平淡。但是在这样的平淡之后，在重新打量自己的经历之后，一点点思绪被勾了起：一开始是对于天气的小小抱怨，从而延长到对于爱情，对于人生，甚至对于生活意义的质疑：但并不是批判式的，而是重新打量自己之后发现自己对于未来依然无法把握的这种无力感：雨和西风让自己感到烦扰，但自己没有办法。女孩爱不爱他，自己也完全不知道。“砍去我那万能的双手给我一对翅膀，这样的事情到底我想不想”这句是一种极具青春感的对于“生活无意义。想要逃离”的表达，不青春的人是很难写出：“这样的事情到底我想不想”这句，因为这种明明知道现状非常糟糕，但是却依然怀有一点微小的愿望是青年人的特征。（但是依然罗大佑自从《家》以后这样青春化的表达就非常少了）。最后一段歌词写得非常好：：“墙上的镜子讥笑我，如此幼稚的心理。熟悉的面孔隐藏了最难了解的你自己。”这是一种很巧妙地对于生活缺乏实感的表述：自己居然在这样的生活状态下生活了这么久，自己居然改变了这么多，于是熟悉的一切都变得陌生了。如同即将离开家乡的人们最后一次走在街头的时候，会对这熟悉的一切有一种陌生感。大家可以试着回忆一下自己的成长，自己在童年时期是怎么样幻想的，自己曾经懵懵懂懂的信念又被自己怎么样丢弃掉了。也许就能更加理解这里“最难了解”的意思。后面的：“如果没有缤纷的色彩只有一片黑白”“刷掉我多少青春时期拥抱的真理”同样是最真挚的，最有青春痛感的抒情：人是靠信念与幻想生存的，即使有些想法很幼稚，但是抛弃它们又谈何容易。听《我所不能了解的事》的时候总是容易想到博尔赫斯的这句诗歌：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第六首《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应该是本专辑最知名的一首歌了？依然是一贯的罗大佑式的深情，但这首歌里面与专辑当中的一些歌相比，坚定的东西更多一点。这种创作意识也为后期情歌创作打了基调：“我知道我们不懂甜言蜜语”但爱情也也不需要甜言蜜语，只需要你无言的，微笑的，可以化解冰雪的容颜就够了。歌里面也有一些对于人生无常的哀叹：“搞不懂为什么沧海会变成桑田。”“留不住你的身影的我的手”“留不住你的背影的我的眼”罗大佑情歌很有意思的一个点就是，它很多歌是很难有对应的场景，甚至不对应一种具体的感情。而是很多重的感情：就比如《恋曲1990》《你的样子》的情感如果硬对着电影去理解的话是很生硬的。但是这些叙述模糊，指向不清的歌并不是指向混乱。而是能够在这种复杂当中叙述出爱情中的各种复杂滋味。
《Mysterious Eyes》是罗大佑生涯当中创作的唯一一首英文歌曲，不过我个人觉得这首歌不算出彩。当然是一贯的罗大佑风格，但歌词上却没有太多亮点。旋律和编曲也平平。也许是罗大佑本来就不好听的嗓音，让英文就更显得”诡异“了。
《耶稣的另一个名字》是一首小品式的歌曲，可以作为《家》这张并不算很完整的专辑的一个小小的总结：用很平淡的口吻去叙述人世间的危险与无常，指向基督教也算是情感基调上的一种”结束“。不过罗大佑似乎蛮喜欢这首歌，在晚年对这首歌也做了许多改编，也许是因为晚年更感受到人生的无常易变，对于这张回归宗教式的歌曲更感兴趣。
总结一下，《家》这张专辑的表达明显是没有罗大佑其他专辑完整的，尤其是相比《原乡》这张主题相似的专辑。一共只有九首歌，《耶稣的另一个名字》还比较划水。但是感情上却是罗大佑最具有青春感，最剖析自我的一张专辑。罗大佑在后来再也没有写过这么多极具青春伤感的歌曲。部分歌曲旋律极佳，《我所不能了解的事》是罗大佑写过最好，最真挚的词作之一。对于台湾而言回归乡土一直是一个非常常见的主题，但是罗大佑的观察视角与其他人都不一样。对于他而言，家是危险的，禁锢自我的；却也是心灵回归的港湾。罗大佑把生活的这种”复杂性“把握得非常好，他能够用现代的方式去观察传统（比如青蚵嫂，吾乡印象），歌曲当中描绘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家，还有错综复杂的生活的感受，对于人生意义的质问。而且专辑当中的大部分歌，罗大佑都不是以一个观察者的角度，而是以一个同样身处漩涡的青年人的视角去写的，正如我们永远无法认清，永远身处这个叫做生活的谜题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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