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ted by 浴室傩 & 石田吉藏
Genre: DJgurldance/Hyperpop/Glitch Pop
Release:2025
Label: Far East Scala
鬼塑是对的。
如果《节奏的奴隶》三部曲是飞翔在夜店上空的舞池天使,那《头7》就是一具野草缠绕死不瞑目的艳尸:前者跳舞,后者闹鬼。相比于前作更多的对千禧年流行文化的致敬,在《头7》中DJ小女孩则转向乡土文化,进行了更为地域性,根源性的探索。尽管与前作拥有相似的制作思路和审美取向,却具有区别于前作玩票性质的更为提炼的作品意识。很显然,这张专辑在制作的过程中注入了更多野心和期待。最终,《头7》呈现出一种残酷的志怪小说质感,女主人公的死亡将整个乡土社会拖入阴与阳的临界点,而此时,村庄的所有罪恶都无处遁形。
死亡是一个绝妙的叙事起点。《妈妈的女儿》拥有令人幻视 Arca 的硬核底色与 Illbient 形态,在制造了极富粗粝感的恐怖与悲伤氛围同时,明确地将《头7》本身作为一张全长专辑在项目本身的独立性呈现于听众面前。在故事叙述层面,充斥着丧乐与哭丧采样的《妈妈的女儿》可以视作一场直白的宣告死亡,而死亡之后是缓慢的、充满回响的降临过程。随着女鬼现身,父权、血缘、羞耻、哀悼,最终都被拉入一口枯井之中。
《神话》采样了90、00后的集体回忆《美丽的神话》。在专辑中,这首歌像是描述主人公情窦初开的时期。2 Step 节奏先行让选用城乡结合部rap采样的《芙蓉王》维持整体的高能量,而同时试图让属于 DJ 小女孩的“土俗”美学贯彻与均衡——无论是开场曲或《芙蓉王》,以及之后的《出街》《割掉》等,都可以感受到在专辑中这种充分地将审美元素/叙事语言作为制作基础的呈现,而非单纯套壳的讨巧。《头7》这种用具像声音拼贴的解构主义,某种程度上接近了一种理想状态,即让元素本身不再单只有猎奇的噱头性质,而成为语言系统的一部分——对于听众来说,是否得到声音层面的任何认可都要取决于编排之外这些元素的接受程度(对于一向不在意文本而注目于“音乐性”的这一世代听众来说,反而是一种意料之外的反常和可理解的矛盾),听众可能会对创作本身进行一种“严肃性”和“抽象性”的赋魅,对于创作者而言,摘除这些幻梦的过程实际上本身即是对自己忠实的体现。
从《鸡婆》开始,专辑的听感渐入佳境,其极具画面感与新意的鼓编写带来了《头7》里最新鲜的听觉感受。《失乐园》借用同名小说情节暗示女主人公的命运,在这首长达11分钟的曲目中,那些熟悉的出现在前作的贵州本土民歌元素以一种非刻奇的方式容纳于契合与专辑震悚的 ASMR 之间。然而略显遗憾的是,这首歌虽然有一些出彩的片段,但在编排中有一种拼接感,情绪递进方面明显可以做得更好。《血水溢到天上去》在 DnB、Vogue、Ambient 之间缝合的结构设计在起落之间将专辑的情绪推到了后半程的一个高潮,随着情绪的爆发,这种“血的上升”仿佛正是《头7》中那种由个体之死引发的宇宙震荡感的延续,令人不免想到窦娥“血溅白练,六月飞雪,大旱三年”的誓愿。
所有的愤怒在《割掉》里转化为力度强烈的表达,黄霑在《倩女幽魂》中呈现的出世感于此成为切实可体验的诡谲,并在利落的 Drop 中转变为截然不同的强烈的意识。再至后半提及的性同意年龄、“魔童尿海”事件,则成为专辑中最为直接、与现实关联的击点。显然,这样的书写需要非常明确的意图,在节奏的奴隶系列里是很难看见的。当前面的歌词尚且在描绘美好画面的时候,“裤裆里的一道杠”将主人公拖入泥沼,这种撕裂感在"锅里嘘嘘"的荒诞场景中达到顶峰。当成人将十四岁裁剪成法律认可的性同意年龄,他们真正裁剪的是少女完整的人权。在eden2001絮语般的吟唱中,我们得以重拾早熟少女的死亡记忆,不断重复的"割掉"形成血色的韵脚,既是生理层面的阉割隐喻,更是对父权体系的激烈反叛:在割掉了那一条杠之后,整个男性权力结构仿佛忽然失去了支点,显得前所未有的脆弱、狼狈、形容尽失。整张专辑一直暗含着对根植于中国乡土社会的父权制的批判,在《鸡婆》一曲中这种批判也十分明显:在一个暴力的男性形象面前,同为女性且本身作为父权社会被压迫者的“鸡婆”们没有选择帮助女性受害者,而是通过嘲笑受害者取乐,从而促成了悲剧的发生与轮回。
“鬼气”毫无疑问是《头7》最为鲜明的气质标识——它深刻嵌入了整张专辑的概念设定与创作意图之中。与此同时,这种气质或许也构成了作品在“死月死日”的清明节发布的现实互文。而在诠释更为严肃化的整体制作之外,《头7》本身已经拥有一张优秀专辑所需要的统筹过程中对情绪线、能量进程与叙事节奏的照应,《失乐园》这样的长曲并不会令听众跳戏,再至《流星》的 Art Pop、《我还要飞》的 Folktronica 和《孩天使》的 Witchhouse,专辑后半程一直持续的低气压感带来的是整张专辑诡暗、恐怖气氛的深化。非常显然,尽管《头7》在仅是一张在 12 天内完成创作的作品,却拥有足够精准的考量。女鬼的设定并非猎奇,她既是被沉默受害者的亡灵回返,也是整个地域结构所压抑出的幽灵性具象,是深埋于土壤中的愤怒、欲望与不甘的翻涌。女鬼往往困在某个历史瞬间,其复仇不是情绪化的私刑,而是对阳间失序的矫正。所以在《割掉》中,女鬼终于能以超自然的形式割掉逃脱法律制裁的施暴者的那“一条杠”。“鬼塑”之妙在于:它不是将人神化,而是如志怪小说般将鬼赋权,作为一种超越社会秩序的力量,鬼塑带来了解构现有体制的可能性,她必须以这样的方式归来——因为在这个无法说话的世道,唯有死后,她才可能拥有力量,得以发声。
《浩劫》作为专辑的outro很短,像是少女的猝然离世,也像是女鬼对村庄的诅咒。尽管整张专辑始终在抨击对乡土社会那种深植于日常的暴力、缄默与规训,但在专辑循环一遍回到intro《妈妈的女儿》那一段饱含哭丧采样与悲怆节奏时,我们得以窥见主角与亲缘、地缘之间难以割舍的情感根脉。特别是母亲与女儿的情感联结,在残酷的命运中显得更加珍贵——她也许是唯一一个爱着逝去女孩的那个人,也是送葬队伍中唯一一个真心哭丧的人。主角的归属感如此矛盾而真切:她既要从这片土地上“飞走”,也无法否认她曾是这里的孩子,是“妈妈的女儿”。这种无法彻底割断的牵绊,反而让《头7》的愤怒之中渗透着一种无力的悲悯。
相比前作,《头7》的制作更为精致克制,但在舍弃大段的商品音乐采样之后,作品的悦耳性与律动感有所削弱,少了一些在《节奏的奴隶》三部曲中那种肆意横跳的爆裂感与即时的快感回应。除此之外,短制作周期与不混音的制作方式让专辑比起一场豪华配置的电影更像带有马赛克和Jump scare的邪典片。同时为了概念服务,专辑失去了一些诸如《我爱王蓉》或《为你修座坟》等灵感与才华碰撞迸发造就的记忆点。尽管仍存些许未竟之憾,《头7》依然无可置疑是一张优秀的作品。这张专辑真正动人的,并非单一意义上的“音乐性”,而是灵气与原创性。这种创作姿态并不是背离音乐的初衷,恰恰相反,它让我们重新看见音乐作为叙事、表达观点的更多可能——可以毫不避讳地说,我们这个时代拥有最为自私的乐迷,注重音乐性视角之外无视概念或文本所同样承载的来自创作者的意图和思想,然而却恰好我们又生存于一个需要有时事责任感与共情力的时代,这也让创作者自己的观点成为创作之中必不可忽略的一部分。在华语乐坛中,这种能够打破“好听”与“实验”的既定分野,建立起属于自身语法系统的作品少之又少,而《头7》正是这样一张在当下几乎只能由DJ小女孩完成的作品。这也是值得被更多人听到的,中文乐迷所需要的新声:不一定是悦耳的,符合乐迷对创作本身的理解为导向的音乐,但一定是不可替代的,拥有鲜明的自己的意识和视野,穿梭在实况之中的声音。